作者丨曹旭
“哦,这是李组长。”大眼睛的李组长冲我点点头,我笑笑致意。
“这是张文儿”。
“噫!噫!曹师傅别听菊妹妹的,你就叫我蚊子,叫我蚊子!”
张文瘦小,大眼睛,浅肤色。我握住他伸过来的手,摇一下,说:“你好,你好”。
小菊也不看我,介绍我之后吩咐大家:“今天的派货有四家,第十中学,市职教中心,电梯公司,应昌大药房。早干完早收工!”
她迷人的眼光越过我的肩头,好像遥望着我身后的那棵桐树:“曹师傅,你设计好路线。”又扭头说:“李组长,张文儿,你俩跟我来验货。”
一高一矮一纤丽的身影,渐渐远去。
一场大雨过后,城市的楼宇之间,天空澄碧,医药公司的仓储院内,不多的树木之里,一排刚刚洗过的车辆清新。车道弯弯,一地残叶。
1
第十中学原来在市中心,现已搬往西郊,隶属霸陵桥办事处。
我作势要打开车的导航,李组长的眼镜镜片上闪动着街道两侧的高楼大厦,摆摆手说:“曹师傅不用,我知道路。”
蚊子说:“曹师傅,曹师傅,你听他的吧。老十中,那是我的母校,校长周浑元,是我的老师,他教过我呢!后来到县教育局当局长去啦!听说这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了,得癌症死了。李组长,哎李校长,这你知道吧!这你最清楚吧!”
张文不知道为何冲着李组长问了一句。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李组长,静默着,隔了很久,微微地应了一声。
蚊子说:“当年的周校长还兼着初三的班主任,嘴皮子利索,懂得多,特别能说,讲诸葛亮的《隆中对》,一讲就是六七节课啊。现在才知道,那些奇闻怪事就是《三国志》的内容!但是,你看,他讲总理,讲周总理的《十里长街送总理》,可是一节课也上不下去,讲着说着讲不下去,一会儿就到教室门口去抹泪。那时候年龄小,也不知道他为什么?他哭什么呢?真的有点儿莫名其妙,也有一点儿复杂的情绪,现在知道那就是伤感。现在大家都理解了,那是一个真性情的人呐!讲的是周总理呀!这样一个好人,怎么就得了绝症了呢?你说说呗,李校长?”
李组长沉默着没有回话,不时伸出手指给我指引道路。
就这样一会儿说闲话的,一会儿说旧闻的,大多的时间有些尴尬地沉默着,仿佛只有路边的景况一千米一千米地发声。
并不大的城市转眼就应该看见那汪汪的一片水了。
近年来全市的水系系统改造,原来岸林葱葱野木蛮蛮的狭窄水道,已经拓展为湖泊,但是今天所见令人失望,大概是开闸泄水,宽阔的河道赤裸了一半的河床,泥污灰陈暮色,泛出阵阵的腥骚,不见那水天一色的景致。
李组长和第十中学比较熟悉,后勤部门的老师在大门口迎着,相互谈笑着,很热情地交接工。
这个著名的中学,搬离市中心之后,不仅基础条件现代化,其他方面条件同样好,仅仅我们要配送的东西就比较齐全,有些昂贵的防护服,防护镜就有30套整,囗罩这些基本的东西不用说也是40多箱。
2
回来的路上。李组长有些兴奋,但也仅仅是抿嘴说了几句闲话,回头问蚊子:“你不说前几天你一个同学喝酒掉到沟里出事儿了吗?”
刚才有些郁郁然招呼十中教师清点货物的张文,此时则悠悠然地回答说:“掉到沟里不是喝酒死的,那是抬杠抬死了。”
张文接着嗡嗡地开说,显然又开始焕发了激情:“噫!那一年,我们十几个去登封爬山,听说到了将军殿了——你们应该知道将军殿吧,少林寺附近的将军殿——大家吃吃喝喝,差不多酒饱饭足,闲话吹牛,说前面不远就是有名的‘绝壁长廊’。传说十三年前的时候,就有两个驴友探险攀岩,不小心同时受困,洛阳、偃师都来人营救,如果只救出了一个,另一个就丢了命啊。噫!死了。
咋回事儿呢?当时驴友们都说时间不早了,就回去吧。可是偏偏有两个伙计,本来在路上就较着劲儿呢,谁也不服谁,俩倔驴这时候又抬杠。其中一个说,什么‘绝壁长廊’?我爬过两次,哪有那么险的!另一个则说,你爬上过去吗?你攀上过去吗?你吹牛!我才真的是爬过一次,就是险!要不咱俩试试?
就这样,就这样,两个人非要去试试,吃了驴肉干儿又吃了牛肉啊,喝了酒啦,牛逼哄哄的。
大家当然要劝啦,都说别去了,可是领队也劝不住。结果可想而知,半个多小时之后,两人同时受困,领队去营救,最后领队和那个抬杠的伙计,两个人都摔下去摔死啦。要平常还是没事儿的,那几天主要也是下过雨,再加上是不是有冤魂在那里索命呐?噫——!
从那个时候起呀,还骑什么车儿,爬什么山呢?平常在家管不住自己的嘴和老婆吵架,本来就是和一帮朋友出门去躲躲,图个清静悠闲,结果大家熟了,就又开始争吵,争吵到抬杠,一直把自己抬死,硬直把自己抬死。
可惜了那个领队,那是个好哥呀。噫,爬山摔死,还不如喝酒喝死。”
说到这儿,车里的人沉默了良久,谁说了声“下去方便一下”,车辆停歇到南北路的一行杨树之下。正有微风从西南来,哗哗啦啦吹动着万万千千的绿叶,像一片片一阵阵不绝的掌声,也如每次会议之前,那千千百百的窃窃私语。
3
“年纪轻轻就摔死了,死在外地,死得真是可惜呀!你不是问周浑元吗?”李组长幽幽地说道,嘴里吐了一口青烟,那烟流过来风散乱着,渐渐的逝去,又有一股烟缓缓的出岫,源源不断。
李组长说:“十中有出领导的传统,十几年来,几任校长都得到荣升,从宣传部到高校,甚至组织部门的都有,还有一个曾经到洛阳当了市委秘书长。
周校长到县教育局先任的是书记,第三年便改任局长。
县管辖的地域非常广,人口多,学校当然也多,教师更多,任务繁杂,下基层了解情况不容易,要掌握第一手的资料不容易。
一个中学的校长,即便是个一万多人大校的中学校长,让他去管一个大的局机关和一群学校,搞好整个县的教育,那不是一般的格局和手段,那不好管。我看是组织部门考虑的不周全。听说漯河市就有这个先例,让一个校长去管教育局,没多长时间就落马了,事儿搞砸了。
周校长人好,又有学问,个人所谓的能力也强,但听说,嗯,那是他得罪了什么领导,那一年,县里组织部门按照53岁内退的政策,搞一刀切,给切下来了。
实际上是他和领导对一些问题总是有争议,总是爱讲道理,尤其是在全县教育大会上口不择言,说了很多违规的实话,又不了解全面的情况,骂了很多领导的‘脸面事儿’,听众掌声很多,却被人抓了把柄,说他不讲政治不讲原则,上不了台面。
要说他能管住了自己的腿,也不跑官,即便当局长,也只是上面的一个同学主动帮助他,就是聚会上的一句酒话,同学就顺水顺势帮了。他也能管住了自己的手,从来不伸手,不敛财,跑财政要项目,都是为现在的十中搬迁,但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。”
李校长又吐了一口青烟,袅袅接着说:“他被切下来之后,心里不平衡。想想都是干了几十年的工作,咋一下子一捋到底?一般的人基本受不了。看看周围,谁能受得了?曾经沧海难为水不是?
下来之后,天天在家不出门儿,实际上就是生闷气,不愿见人,对那些不同的脸色失望了。
家里人劝导劝导,出去散散心。
出门儿了吧,又天天去打牌,都是那些满腹牢骚的退职领导,骂骂咧咧的,都没有节制。
抽烟也是天天的一包一包的抽,身体已经出现了不适却不管他,到身体顶不住了,医院一检查,肺有问题,再到郑州去复检,真的是肺癌。
就那样,殁了,只剩下两个女儿,就那样,殁了,从内退到死,一年半,殁了。”
“殁了!”李组长,不,是李校长,轻叹一声,一挥手扔去烟蒂,长长的手臂停留在微微的清风之中,直指西北方,那是玉皇岭公墓的方向。
4
市职教中心在城市的东南方向。李校长说:“老姚,你领着他们上去喝水,喝点儿茶吧,弄点儿好茶!剩下的这车货,我来清点。”
姚校长不善言谈,面容沉肃,领着我们上二楼办公室稍坐,然后又让进侧室,里面同样的宽大,有床榻和一套仿红木的茶桌茶椅,两架铁柜,柜角之下是两箱的白酒。
两道茶,牛饮之时,姚校长出去接一个电话,张文不太忍,又说些饮酒致死的新闻,都是些猛吃狂喝脑溢血而亡的传说,而且那些总是有他的朋友和同学。
喋喋不休的正讲家暴而致死冻死的事儿,姚校长和李校长一前一后的回来,张文打不住,仍然侃侃而谈。
说那个哥长期打他老婆,他老婆一米六五的个子,是个地理老师,瘦瘦的,还漂亮,不会骂人,脏话也不会说,就那样任凭她的老公打来打去,喝醉了打,不喝酒、不顺心的时候也打,老婆爱面子,不给家人说,不去离婚也没有离婚。
张文说到这里,我插了一句话:“你说你这朋友,他无缘无故地打老婆。他一米八多的个子还是执法人员?”
张文儿摇头晃脑道:“那肯定有什么把柄给抓住了不是?还是老师呢。”
旁边正在和姚校长攀谈的李组长放下茶杯说:“蚊子,等会儿卸完货,我们还是走吧,到时候再喷。”
张文正在兴头上,要给故事一个结尾,只好俯下身来低声说:“那天夜里,噫,工商局那哥们儿又喝醉了,几个同事冒着雪啊把他送到楼下,按门铃喊来嫂子,那些人便走开了,第二天,你猜?那哥们儿在雪堆里冻死啦,那一天夜里,雪特别的大,谁也没有发现,6点多时候路人踢到了,已经死了,冻死了。”
室内的光线,不为人知的像那铁柜下的酒香,一直在萦绕,人碎人言的话语没有口罩遮拦,但是可以看到,真的有一只口罩在那仿红木的茶桌上,并没有坍塌的,在那一线软骨的支撑下不言不语,那是已经用过的,要丢弃的一只口罩。
李校长谢绝了同学的盛邀,婉言地说:“中午不能喝酒,下午还有货要送。有时间再约。”
5
上午任务完成,回去的路上并不轻松。
李组长说:“蚊子啊蚊子,我暗示了你几次,打断了你几次,你听不懂?你不知道什么原因?哎,我老同学请我们吃饭,你弄那事儿没法留下呢!”
“噫,李校长,李校长,咋了?咋了?”张文瞪着眼睛一直疑问。
李组长轻轻的说:“我暗示了你几次啊,你说滚床单儿的事儿,说好久不见的女同学,忽然从外地回来了,接连联系你们,这个都理解,但你说其中的一个同学和她睡了,大概是睡了几次之后,借给她10万块钱逾期不还,再要就是一直往后面拖,一直往后边拖,既然那个女同学是个骗子,那毕竟是你们的同学你管他呢,自己只要不滚床单就好。你那么精明,你才不会上那个当呢。这世道上那样的事儿太多了你甭管他们,他让他们去作,不作不死。”
李组长叹口气,掏出刚才在学校戴的那只黑色口罩抖抖,又装起来,接着说:“我打断你的还不是这些,我打断的是你说那个冻死人的事儿,你不知道那个工商局的被冻死的人是谁?那是老姚他妹夫!他妹夫!
你还说他妹夫喝醉之后,同事们他送回来还醒着,那个地理老师那事不更大了?不说是夫妻那是仇人啦!既便是邻居是路人,那也是见死不救?
你听到的那只是个传闻那个地理老师,那个漂亮的女人,就是我们学校的老师,我比较了解她,那么善良的一个女人,一个为人师表的教师,怎么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。”
正说在这里,前面一辆脏蓝色的三轮车,载满钢管,突然从旁边的小路横切上来,刹那之间,我眼前一黑。
当然,一场虚惊,如梦魇乍醒。
6
“双喜烩面”店铺不大,正如传闻,慕名来的食客暑期不褪。排号的间隙,借口出来,一人呆在车内,打开我的笔记本,录述口无遮拦的往事。
曾经的同学,为人善良,帅气而略显矜持,家境富足,工作原好却命运不济。当年门当户对,才才貌貌,堪为佳配人家。如此时过境迁,儿子上学,夫妇地位渐次有别,那美妇人出轨了。
惊悉那事,初不相信。我们两家亲近,彼此相知,深叹谁都不是那样的人呐!可是他的发小在夜醉之中直言相告,那是他们两个人深夜酗酒,寂静之处流涕痛哭,真情真相倾诉的;询问旁者,一二默认。
这还了得?是欺负我同学老实善良?鄙视我同学工作收入浅薄?于是,再和同学喝酒谈心时,酒精烧脑燃情,便有些不冷静的劝他离婚,甚至怒气冲冲地以为当事者是自己,羞辱的是自己。而同学呢?帅气而善良的同学呢?他却矢口否认,所谓的丑事。
那夏夜的晚风,缓缓地吹拂,从不间断,但是掩饰不了那种失落和慌乱。
既然事已经坦露,彼此的关系便渐渐的远离。至于我的轻蔑达到巅峰之时,